你聽到的,是什麼聲音?當你凝視恐懼,恐懼也會凝視你
本文含有《瀑布》劇透,請斟酌觀賞
你曾經聽過,「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嗎?可能是某一個人在罵你,也可能是叫你去死,還有可能是消防車、警鈴的聲音,你好想要這個聲音不見,可是你越想要它不見,它就會越明顯。有些時候,在你不注意的時刻,它突然消失了,但是你很害怕,因為不知道它下次什麼時候會再回來。
(以下有雷)
解析《瀑布》:你聽到的,是什麼聲音?當你凝視恐懼,恐懼也會凝視你
當你的世界像瀑布一樣崩潰
《瀑布》這部電影描述罹患思覺失調的品文(賈靜雯飾演),在與前夫離婚之後,病情每況愈下,女兒小靜(王靜飾演)請假在家照顧媽媽的過程。品文本來是公司的主管,服務了10幾年,生病之後連工作也丟了。幾個月下來,繳不出房貸,經濟的壓力再加上對於過往感情創傷的否認,她把自己捆綁起來,就像是她和前夫買的公寓外面的水藍色布幕一樣,緊緊的把自己包裹著,可是這樣的忍耐最終崩潰,就像是倒塌的積木一樣,全部都灑落一地,只能一點一點的重建起來——可是這個路程,又漫長、又艱辛,甚至,還會傷害身邊最親密的人。
你可以想像嗎,一個前一天還可以正常工作的人,竟然在一夕之間,就急診、住院、進入身心科的病房,每天要靠藥物來穩定自己的病情才不會「失控」,被幻聽或者是幻覺勾走,在狀況不好的時候,幾乎什麼都無法思考,可是在狀況好的時候,又會覺得充滿罪惡,好像自己是身邊的人的負擔,還要為自己先前瘋狂的時候道歉。一部分的自己,想要能夠趕快好起來,不要拖累別人;但另外一部分的自己,經常力不從心,前進一步後退三步,不曉得這樣的日子要過到什麼時候。
除了生病的人本身痛苦之外,身邊陪伴在一旁的人也很痛苦。劇中品文的女兒小靜,一開始並不曉得要怎麼跟「變了樣的媽媽」相處,這裡的變了樣包含:
- 媽媽可能會說門外有人在監視
- 一醒來發現媽媽坐在自己前面,而且坐了一整個晚上
- 覺得你偷她的錢
- 叫你滾開、覺得你要害她
- 開始疑神疑鬼,甚至懷疑你
為什麼會這樣子呢?造成思覺失調的原因可能有很多,包含先天的、基因的、還有一些後天壓力環境等等影響。但這裡我想要談談的是,當你原本熟悉的世界突然崩潰瓦解,所有的安穩都已經沒有辦法信任,甚至你聽到的、看到的,都不曉得是真的還是假的,那種恐慌,是前所未有的、甚至一刻都沒有辦法停下來的——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你不知道別人會不會相信你、甚至你不曉得自己會不會相信自己。所以你會活在一個過度警覺(hyper-arousal)[1]的狀態當中,大腦會先防備起來,在你受傷害之前,先建立好重重的圍牆。換句話說,某種程度上大腦的瘋狂是為了保護你,只是它有一點過度活化了,在過程當中還推開了、傷害了你在意的人。
離開瘋狂之前要先進入瘋狂
然而,對於這些患者而言,或許最痛苦的並不是這些症狀本身,而是不曉得自己身邊還有誰可以信任。尤其是當身邊的人因為自己的幻聽、幻覺,而出現怪異的表情,甚至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的時候,就會變得非常害怕,好像陷入了某一種孤立無援的地獄。
因此,在我們不斷地倡導要尊重思覺失調症的患者之前,我覺得第一步是要先嘗試「理解」他們的世界。這個理解並不容易,首先你得要先放下自己對於世界「正常」的想像,進入他腦袋裡面的瘋狂。例如,影片當中有一段我覺得非常動容,小靜明明知道媽媽又發作了,一直覺得門外有人在監視大家,但是還是「跟著媽媽的劇本演」,一方面詢問媽媽「外面的守衛是長什麼樣子?」另外一方面走到門外假裝趕走士兵,還製造出腳踏地板的聲音。從這個理解開始,小靜不但拉近了自己與媽媽之間的距離,媽媽內心的恐懼,也被接住了[2]。當然,其他人對照顧者的支持也很重要,例如片中那個在幫忙打掃的阿姨,她的一頓飯不只是頓飯而已,還是一個很重要的社會支持;另外,商場的主任也很重要,他的存在也是這個破碎的家庭可以重新站立的契機[3]。
回到一開始我問大家的問題,如果你內心總是存在一些自我批評的聲音、或者是你會聽到一些你根本不想要聽到的語言在你耳邊或心裡面想起,那該怎麼辦呢?我記得前陣子我在想上里查‧史華茲(Richard C. Schwartz)所發明的「內在家族系統療法」(Internal Family Systems,簡稱IFS)[4]的時候,談到一個很重要的方法,叫做「聆聽內心的聲音」,相較於逃避這些聲音、壓抑內心的感受,甚至忍下你內心的怒氣,另外一種方法可以是「好好聽聽看他到底想要說什麼」。我記得有一次,一個同樣伴隨有幻聽的重度憂鬱症患者朋友,跟我分享他接受治療一段時間的變化,他原本也是公司的高階主管,但憂鬱症之後幾乎連下床都變得困難,有一天早上他很拼命的想要起床出門,但卻聽到消防車的聲音,他把兩隻耳朵都捂起來,但聲音並沒有消失。一直到他調整呼吸,仔細聽那個聲音要跟他說什麼,他突然有一種感覺是,原來那個聲音要說的是:「來不及了、要趕快救火!」
根據IFS,當你抱持著好奇的心情去聆聽內心的聲音的時候,往往你會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答案。他覺得很奇怪,附近並沒有任何地方著火啊?如果要救火,是要救什麼呢?究竟又是什麼來不及了呢?於是他靜下來問內心的那個消防車的聲音,心裡面冒出一種感覺是——來不及了,你再不救救自己,就來不及了。
霎時間他意識到,一直以來20幾年,他都在為公司賣命,日夜加班,每週工作時間都是100個小時起跳,他總是跟自己說「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這件事情再不做就來不及了」但卻沒有發現自己的健康已經亮起了紅燈,換句話說,真正來不及救的並不是公司的那些瑣碎事情,而是他自己的身體。
在他突然頓悟這段感受之後,很神奇的是,消防車的聲音不見了。在IFS的理論當中,有一個重要的「保護者」[5]的角色,叫做「消防員」,他的存在是「為了讓你避免發生某一種危險」,這個危險可能是財務上面的損失、生命上面的威脅、也有可能是,失去某一個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但有趣的是當你終於靜下來去聽見這個消防員真正要告訴你的是,他就不需要在這麼努力地發出警笛來警告你。
換句話說,如果你想要離開瘋狂,穩定服藥是其中一種方式,但另外一種方式是允許自己先進入瘋狂,或者更正確的說,是去感受「那個瘋狂想要跟你講什麼」。就像影片的最後,品文跟小靜坐在一起吃Pizza,小靜想起小時候爸媽衝突爭執那段時間的回憶,品文慢慢聽不見小靜的聲音,她才發現原來一切創傷的起點來自於當年那段早就結束但是卻不願意承認已經結束的婚姻關係,她也才終於聽見,那個轟隆轟隆的機械聲,其實是瀑布的聲音。而當這個聲音真正被聽見之後,就轉化成涓涓的細流,不再令人如此恐懼。
在預言與瘋狂之間
在影片的最後還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橋段,第一個是品文坐在電視機前面,坐了整整一個晚上,她看到電視機下面有蛇,所以很緊張。當所有的人都覺得瘋狂荒唐的時候(但至少小靜是相信媽媽的),消防隊還真的從電視機下面抓出一條蛇,原來這條蛇是先前施工的時候偷溜進來的。看到這裡我心裡冒出一個疑問是:那些一直以來我們以為是瘋狂的人,會不會他們的眼睛看到了我們是我不能夠看到的東西?而前面提到的那個「瀑布和機械的聲音」,似乎也變成了某種預言⋯⋯。最後,品文從電視機裡面看到的那一幕,到底是真實的,還是她的幻覺?導演在這裡讓劇情嘎然而止,留給觀眾想像的空間。
整部片還有很多值得探索的議題,包含什麼是對身心疾患者真正的「接納」(有些接納只剩廉價的,有些接納其實沒有說出口,本身就已經情深意重)、大人在感情上所做的決定,真的有考慮小孩的想法嗎?當一段關係走入冰點的時候,那些看似冷漠的憤怒和情緒背後,真正想要說的是什麼?
但我覺得在這一切的一切當中,讓這對母女改變的是那個「看見和聽見」。當小靜終於能夠看見和理解媽媽的感受,她自己也漸漸走向了影片一開始所沒有的那種成熟,只是這個成熟,是用很多傷口堆疊而來的,就像很多被稱讚「好乖巧、好懂事」的小孩,其實受的傷最重[6]。
其實,片中的兩位女主角,很可能是母女,也可能是內心兩個部分的自己。就像下面這張電影宣傳海報一樣,同一個女人,不同的面向,彼此心疼,彼此也是彼此的照顧者。
你願意看見自己心裡面那個受傷的小孩嗎?你願意和心中那個極度瘋狂、又想要把人推開的憤怒的母親和解嗎?你願意停下腳步,和她一起慢慢散步在公園,不把她當成是你內心的拖油瓶嗎?當你願意牽起她的手,或許你對她的那種溫柔,會讓警戒的她終於願意放下武器,在眼淚中和你相擁。
參考文獻與延伸閱讀
- [1]Won, G. H., Kim, J. W., Choi, T. Y., Lee, Y. S., Min, K. J., & Seol, K. H. (2018). Theta-phase gamma-amplitude coupling as a neurophysiological marker in neuroleptic-naïve schizophrenia. Psychiatry research, 260, 406-411.
- [2]García, J. I. R., Chang, C. L., Young, J. S., López, S. R., & Jenkins, J. H. (2006). Family support predicts psychiatric medication usage among Mexican American individuals with schizophrenia. Social Psychiatry and Psychiatric Epidemiology, 41(8), 624-631.
- [3]Bademli, K., & Cetinkaya, D. Z. (2011). Family to family support programs for the caregivers of schizophrenia patients: a systematic review. Turk Psikiyatri Derg, 22(4), 255-65.
- [4]Schwartz, R. C., & Sweezy, M. (2019). Internal family systems therapy. Guilford Publications.
- [5]Earley, J. (2009). Self-therapy: A step-by-step guide to creating wholeness and healing your inner child using IFS, a new, cutting-edge psychotherapy. BookBaby.
- [6]李雅卿(2006)乖孩子的傷,最重。台灣,台北:遠流出版。
海苔熊(程威銓) 心理學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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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戀花園企業培訓講師、英邦德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公關總監。在多次受傷之後,我們數度懷疑自己是否失去了愛人的能力,殊不知我們真正失去的,是重新認識與接納自己的勇氣。台大心研所畢,彰師大諮商輔導所博士候選人,是一種結合可愛與可口的動物。著有《在怦然之後》、《暖傷心》、《對愛,一直以來你都想錯了》等書。